老家·老娘·老酒
老家乡下的老房子一年比一年破败了。每次回家,心心念念总会催促我去老屋里转转,去祠堂厅下里,禾潭下(晒谷场),背扶岭,石禾潭看看,走走停停,当然,停留时间最长的还是自家的老屋,看着小时候家里挂菜篮的树杈吊钩,厨房门框上挂上屋秆间门钥匙的铁钉,墙上挂全家人毛巾的木质挂钩,厨房的灶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是那么陌生。特别是这两年,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总是勾起年少时无尽的回忆,是快乐,是忧伤,是无奈,是不舍……
从记事起,全村(第九生产队简称九队)十五六户人家都住在一个半围笼屋里,围笼屋的屋子很小很暗,公共过道都很窄,两个人相向而行就要侧身相让了。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挑着尿桶的,挑着箩筐的,拎着猪食的,扛着锄头的人们行色匆匆,似乎永远都有忙不完的活。那时穷,鸡鸣狗吠,谁家煎个咸鱼,煎个猪油,全村都闻到香味,羡慕的眼光让人不忍直视,人与人碰面打招呼永远都是"吃了吗?",吃饭,就是那时候大家最惦记的事情。偶尔传来摔锅碗瓢盆的吵闹声,那一定是婆媳或者妯娌之间吵架了,如果有男人的参与其中的话,多半是老公站在老婆这边,与母亲吵架的,接下来往往就是女人们呼天喊地的哭喊声,甚至要拆箩索上吊、投鱼塘或喝农药寻短见的,当然,这些主要还是吓唬对方的。也有左邻右舍因为公共区域占用问题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的,也有小孩太懒,被父母追着打骂的。村里人很穷,但民风并不淳朴。八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村里慢慢有外出打工,做生意的,经济条件逐步改善,左邻右舍逐渐地在老屋外自家宅基地上盖房子,老屋住的人越来越少了,前几年,随着凤兰,广胜伯等高寿老人的离世,老屋就彻底没人住了。
村里老屋因为没人住,年久失修,排水不畅等原因,很多人家的房屋,过道都塌了,倒塌的砖头瓦块堵住了下水道,雨季积水把土砖墙浸泡,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般倒塌,从我家邻居群香李的屋开始,沿着过道,兰英麻,进招麻,云娘李几家全塌了,倒塌的屋脊,椽子,梁横七竖八堆在一起,上面长满了蕨类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可能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有捡瓦修缮,我家的老屋还比较完整。村子里还残留着一些特定时期的印记,如斑驳的砖墙上依稀可见用红色颜料涂写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定要解放台湾","无产阶级必须对资产阶级进行全面专政",成分不好的人家,门框两侧的墙壁上写着"服从改造,重新做人"等等。小时候,天天看着这些,不知道啥意思,就是现在也似懂非懂。只有村里大门内侧的黑板墙上,用粉笔写的公示栏,上面清楚记录着一九七五年九月几户人家分粮的数量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过道的上方放着生产队的水车,是木质的水槽上有一条同样是木质传动装置,上面隔着一块一块用板,两个人在水车的一头摇动手把,另一头放在水里,水就会在木板的带动下沿水槽流出来,小时候没有电更没有水泵,干鱼塘或者抗旱浇灌农田就用这工具。水车静静放在那里,历经风雨,似乎在等待什么,又像无声地诉说自己的前世今生。
每次回老家,都会和母亲促膝长谈,平时就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好在有一帮村邻互相串门聊天,不至于太寂寞。母亲今年七十八岁了,身体挺好,这个应该是得益于年轻时候辛勤劳作,也感谢神明保佑。母亲性子急,脾气不好,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挣工分的就她一个,工分少就意味着分的粮食少,所以,为了多挣工分,母亲总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农忙时节,有些活小孩子也可以帮手了,然而,干农活实在太累,没有人会喜欢干,特别是男孩子。为此,没少挨母亲责骂。当然,在农村,农忙季节,大人骂小孩的情景是贯穿于整个农忙时节的独特风景。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尽管我们兄弟姐妹都劝她不要再去耕田种地了,但她始终都不愿意放下,还好这两年耕种少了,但依然每天都在忙碌。在她心里,每次子孙回来,吃着她打的粮食,她种的菜,她喂的鸡和蛋,回去的时候再大包小包地往车上塞,就是她最大的满足。
母亲喜欢跟我说一些亲戚的事情,村里人的事情,好多事情都让我惊悚。如亲戚家的变故,村里某人的儿子吸毒去戒毒所了,某人横行乡里多年,现在中风偏瘫了,某人的儿子涉嫌犯罪被抓了……,想着当初计划生育很严,这几个人都是顶着被罚被抓的风险,东躲西藏,超生出来,他们坚信养儿防老,结果,在需要儿子养老的时候,却要去为儿子犯的事奔波。
村里的犄角旮旯依然可以看到当年炙老酒熏黑的墙壁,火炙老酒是过年家家户户必备的,腊月,家家户户都把家里的糯谷加工成糯米,蒸熟发酵成酒酿糟,掀开酒缸上的被子,一股迷人的香味扑面而来,那醉人的芳香让人涶涎欲滴。然后用酒篦子过滤酒酿,装入酒坛兑水稀释,当然,水兑得越少越好,可是就这么点糯米,这么点酒酿,兑水少就不耐喝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酿酒是门技术活,酿酒器具要非常干净卫生,发酵过程温度把握要非常准确,否则酒酿就会发酸而前功尽弃,妈妈做事比较粗糙,所以家里过年的老酒很多时候都是酸的,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往里加白糖,所以,小时候家里过年喝的老酒很多时候都是酸中带甜的,小孩子过年的快乐不在酒,大人似乎也不太在乎,抑或是无奈。上了年纪,每每想起小时候母亲的老酒,温暖甜蜜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炙酒的时候,屋外找个犄角旮旯,把七八个酒坛围成一团,酒坛间塞满稻壳,四周用土砖围成圆圈,然后点燃稻壳,炙酒就开始了,稻壳不能让它冒明火,只能让它冒烟,像烧烤一样慢慢炙烤一整天,这样泥陶的酒坛不易爆裂,酒香也更加浓郁。左邻右舍经过,主人都会招呼人家尝尝老酒味道,尝过之后人家都会说“好酒”,“十分甜”,“好狠”(有劲的意思)。虽然酒不一定说得那么好,但都会对主人的酒赞不绝口。所以,每到腊月,村村都是烟雾缭绕,欢声笑语,是那难忘岁月的一道风景。小时候,我家炙酒的地方是在母亲卧室的窗台下,酒炙好后再用"酒络"抬到厨房的棚上或屋里的角落。今年春节因为疫情没回去过年,节后回老家办事,家里还有老酒,不巧碰上牙疼,没有口福喝上母亲过年的老酒,真是一件憾事。
2022.5.23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