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仔
2022年春节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未能回老家过年。节后，因有事要回去处理，二月十九日一个人回了趟老家。
第二天回乡下看老母亲，母亲见到我很意外，我说打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这时她才说鸭仔阿叔前两天过世了，今天将骨灰送到对门领（传统的坟地）下葬，她在帮忙理事，并匆匆忙忙给我封了个利是，说要冲一冲晦气（老家忌讳撞到这种白事）。我也感到很意外，前两年过年回去见到他感觉苍老了很多，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没成想突然就走了，内心还是感觉有一丝悲凉。
鸭仔名叫钟德谦，排父亲辈的德字辈，按辈分是我堂叔，他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都是在苦难中挣扎。由于祖上在河源东水镇有间裁缝店，解放后他家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旦被扣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帽子，就一辈子也难得翻身了，当兵、考学、招工都被排除在外，就连生产队出工计工分也是有歧视的。记忆中鸭仔与他弟弟米鸡（正名叫德啥不记得了，小时候他们家这种成分是没人叫他们正名的）还有他父亲宝仁古一起生活，小时候，因为我家房子与他们家隔壁，印象中他们家就没有女人，也从未听说过他母亲是谁，去哪了。
鸭仔是一个吃苦耐劳而且慎小谨微的人，七十年代生产队的时候，生产队长安排的任务他都按时按质按量完成，丝毫不敢怠慢，因为他的成分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所以，生产队里那时候脏活、累活都有他的份。夏天给农田水稻打药，对付一种害虫用的是六六粉（一种剧毒农药，残毒不降解，早已禁用了）加石灰混一块，用手摇鼓风机将药粉吹撒出去，经常看到烈日下一望无际的稻田里一个矮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大大的铁皮鼓风机，伴随着手摇鼓风机的嘎嘎声，漫天的粉尘将小黑影重重包裹其中，不用说，那就是鸭仔在除虫。下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刚从面粉堆里爬出来，浑身上下都是六六粉和石灰，而且好几天都还能闻到农药味。小时候没见过什么机器，感觉他特别神气，甚至有一点崇拜。天旱的时候，为引水浇灌农田，各村各队都在抢水，抢水就是抢粮呀，为此，村与村之间常常为争水打起来，甚至附近村还因此出过人命。因此，晚上去放水是累活，基本上都是通宵的，当然，工分也是比较高的，一般都是男的去，每次这种活都少不了鸭仔，稍大点的时候，我也跟着去放过很多次。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过去，尽管一年忙到头，但大部分的年头还是吃不饱饭。记得有一次他父子俩因为一小碗饭大吵起来，还差点动手了，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围着看热闹，丝毫没有理解其中的辛酸，尽管那时我们也是饿得面黄肌瘦。也许是农村生活实在太艰难，为了活命，鸭仔和米鸡先后外出谋生去了，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他父亲宝仁古孤苦伶仃在家生活，我父亲每月休假都会去他家与他父亲喝茶抽烟聊天，我想那是他父亲最开心的日子。那时候小，我们兄弟几个晚上喜欢听他父亲讲故事，特别是讲鬼的故事，我们都喜欢听，听完以后就不敢回房间睡觉了。按辈分他父亲我管他叫叔公，那时候，农村没有自来水，我们喝的水要从一公里外的水井里去挑，大人要忙农活，七八岁的小孩就要负责挑家里的饮用水了，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水缸，挑满一大水缸水要七八趟。因为他父亲年纪大身体也不好，我每次挑水也帮他父亲挑一担，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就这样一直延续了很多年，直到他父亲去世。
八十年代初，鸭仔父亲去世后，鸭仔米鸡兄弟俩又先后回到村里，由于家里没有女人张罗，兄弟俩四十多了也没找到老婆。后经好心的长辈说媒，鸭仔与邻村一个带着三个女儿的寡妇结婚了，又后来抱养他小姨子几个月大的儿子。由于带来的女儿都是八九岁的小姑娘了，所以也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倒是抱养的儿子他视如己出，悉心抚养。家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张嘴吃饭，他老婆身体又不好，干不了农活，这时候生产队也开始分田到户了，鸭仔除了干好自己的责任田，又去批发干米粉走村串户去卖以补贴家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女儿也一个一个嫁出去了，他老婆又因病去世，他弟米鸡也死了。十多年前，他儿子结婚后生了个闺女不久又离婚了，小闺女也被女的带走了。家里又只剩下鸭仔和他儿子生活，仿佛生活又回到原点。村里为照顾他，很多年前就给他办了特困户，每月有一笔特困户补助。鸭仔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母亲心善，看他不易，家里有好吃的都给他送去。听母亲说，年前鸭仔摔了一跤，身体多处骨折，本就虚弱的身体经这一折腾，在医院住了几天，节后就离世了。由于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就断气了，按农村的风俗是不能回祠堂的，他家里又没什么人，他儿子就联系殡仪馆的人草草拉去火化了。
鸭仔就这样走完了他八十多年坎坷、抗争、无奈的一生。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2022.3.10于天津
